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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鬼怪的故事里,藏有中国人心灵的底层密码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6-09 06:04:00    

张一南老师出了本新著《中国人的神神鬼鬼》。我打开一看,果然有《西游记》,那没跑了,这本书一定是讲神魔小说的。然后再一翻,不对,又发现了《搜神记》,那这本书一定是讲神怪小说的。再一翻,怎么还有四大民间传说?这不是民间文学的活儿吗?然后,我又发现了李白、李贺的仙鬼诗……

最后我搞清楚了,这本书里的内容,不能用传统中文系讲文学史的板块去区划,它最适合的名字,就是“中国人的神神鬼鬼”。这是作者的匠心,也是责任编辑和出版方的匠心。

当然,这个名字不够“学术”,也不够有“范式”,因为全书既没有晦涩的学术论证,也不流于猎奇式的情节堆砌,而是以“讲故事”的姿态,引导读者在中国古代各种经典文本中穿行。甚至,张一南也很少使用名词术语,这种对名词概念的克制,在当今的学者(甚至是乐意生产普及内容的学者)中非常难得。这也正是这部书能吸引人,尤其是能吸引爱读书的年轻人的地方。

《中国人的神神鬼鬼》,张一南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

中国人的神鬼并不是虚无缥缈的

实际上,张一南在自序里就惜墨如金地使用了一个概念“中式魔幻现实主义”。她说:莫言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凭借的绝活就是“魔幻现实主义”,而且他明确说过,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不是跟马尔克斯学的,而是跟蒲松龄学的。而“中式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中国传统文学结出的最珍贵的硕果之一。

这个概念很重要。它的意思是说:中国人的神鬼,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因为中国社会相对早熟,上古神话基本上都被历史化了:尧舜变成了圣王,后羿变成了权臣;残存的零章片简,也都不成系统。而后来兴起的志怪小说、民间传说、神魔小说,全都是借神神鬼鬼的事,讲现实中的道理。这个传统甚至延续到相声《论梦》等一大堆当代艺术(以郭德纲说的最为著名)。

但是,它又不完全是现实的复刻。因为神鬼的世界,总要发生一些现实中无法成立的逻辑。而这些逻辑,正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动力,让故事讲现实中的道理更加有效率。

比如说,《中国人的神神鬼鬼》里讲到了我们非常熟悉的《封神演义》。《封神演义》是一本很神奇的书,它在正经八百的文学史上不算一流的作品,但它在民间特别流行,由此衍生出来的戏剧、曲艺不计其数。尤其是最近几部和《封神演义》题材相关的电影,更把这部书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热度。也就是说,它一定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在哪里呢?张一南提炼出一个非常新颖的观点:封神故事里的兴周灭纣,是一场盛大的弑父。

纣王就是天下人共同的父亲,姬发“吊民伐罪”,就是代表天下人弑父。在这场弑父之战中,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他们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与邪恶的旧王朝同归于尽了,这就是真正的“剔骨还父”,埋葬了旧王朝,自己也牺牲了。活下来的人,也势必要失去很多,失去亲人、挚友,失去曾经的光荣、信仰,他们经历了精神上的死而复生,他们的一部分灵魂,也还给了精神上的父亲,给旧的王朝陪葬了。

看到这里,我悟到了一个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是为什么《封神演义》里整合了一段哪吒的出身故事。其实哪吒和封神故事的缘分并不深,他原本是佛教护法神,被吸收到本土文化中后,经常在小说戏曲和民间故事里执行降魔的任务。民间又给哪吒安了一个中国父亲李靖(也就是毗沙门天王的分身),于是哪吒故事背景一般是以唐代为主,例如《西游记》。让哪吒出现在商朝,这是封神故事的首创。

这是因为,哪吒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传说,就是“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复活后又去找他父亲寻仇。佛祖(或其他的什么大神)没办法,就给了天王一座宝塔,让他托在手里。哪吒见了塔只得低头,但他敬的是佛法(或道法),并不是真的敬他父亲。

这是一个典型的弑父故事,这个故事,和兴周灭纣是隐隐同构的。一个小型弑父,带出来的是一个大型弑父。

“中式魔幻现实主义”拓展了故事的可能性

在明代,“大父”(或者干脆说“大爹”)遍地都是:皇帝之于大臣,族长之于子孙,师长之于弟子,缭之以忠孝,固之以纲常,结之以宗法,整个社会都处于这样一个泛化的父子秩序中。

这样的秩序,在当时有合理之处,但当然会有反思的声音。人们慑于君父之威,自然不会抗声以对,却会在故事里写进自己的感受,加入类似的桥段。这种故事还真不一定是有意为之,而很可能是无意中的流露。

于是,神神鬼鬼的力量就凸显了。按现实逻辑讲的故事中,一个小孩挥刀自杀,这个故事显然就必须结束,顶多讲一讲如何埋葬尸体、亲人忆念、形诸梦境,仅此而已,对情节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推动。但神鬼故事可以引入超自然的力量,可以让哪吒死而复生,可以让一位大仙给他重塑肉身。当然,代价是这个故事变隐晦了,但是故事的可能性却拓展了。

事实上,早期封神故事中,还有一个更加直白的弑父故事,这就是殷郊的故事。殷郊是纣王的太子,被妲己陷害,逃了出来,在浪子神庙得了一把“破纣之斧”。学会本领后投奔西岐,在伐纣之战中充当先锋,屡建奇功,最后亲手用“破纣之斧”砍掉了纣王的头。

这个故事,出现于元代的《武王伐纣平话》,但是被明末的《封神演义》改掉了。殷郊不再亲手杀父,反而被申公豹劝说反水,最后被广成子夹在两山之中,用犁头铲了他的头。而先锋的身份,以及他的一部分故事,分给了哪吒。换句话说,哪吒攘夺了殷郊的位置。

通常的观点认为,殷郊的这个早期故事过于冲击当时明代君臣父子的伦理,自然被改掉了。但是读了张一南的分析后,我想到的是:殷郊的这个原始故事过于现实,以至于延展性和隐喻性都太差。因为这段故事里并没有充分用好神神鬼鬼的作用,换句话说,是没有充分用好“中式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故事在真实世界中是可以发生的!只要把殷郊的师父换成一位武林高手就可以了,其余的剧情都可以合理合法地在现实社会中发生。而哪吒的故事,什么剔骨还父、元神出窍、重塑肉身、三头八臂……却是现实逻辑不可能实现的,许仲琳充分用好了神神鬼鬼赋予的权利,天假神柄专其雄。以此代彼,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相信许仲琳(或其他什么作者)未必如此按现代人的思维思考过,但他一定是一位饱经世故的智者、一位深谙民间书场的耆宿。即使他的写作像是在一页一页地重复着斗法斗宝、斩将封神,但无意间却流露出这种“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熏染,以及社会心理的投射。

用心理学理论去分析古代神鬼故事

张一南不但精于文学,也精于心理学。这本书是她利用心理学理论,去分析古代神鬼故事的杰作。因为神鬼故事作为人类的想象,是最适合作心理学分析的。

比如书里对《西游记》的解读,作者并没有给我们通讲一遍《西游记》,而是抓住了唐僧撵孙悟空的三个关键转折点。我们知道传统评书是不关心什么转折点的,传统评书只有一个个的“坨子”,坨子之间的过渡,通过一个最简单拙劣的机械降神就可以完成。而《西游记》中出现了三个转折点:六贼、白骨精、真假美猴王,有了这三个转折点,《西游记》就不再是“故事”,而是文学意义的“小说”。这是《西游记》超越一般意义上传统评书的地方,也是张一南的眼光独到之处。

通过唐僧三次撵孙悟空,书里揭示了孙悟空有三个化身:孙悟空是他的自我,唐僧是他的超我,猪八戒是他的本我。而孙悟空又给自己幻化出了三个师父:须菩提祖师,对应他的超我,令他仰慕、感激,永远在云天之上指引着他向上;而真假美猴王那一回,他指使猴精幻化出一个“假唐僧”,对应他的本我,是他最隐秘最阴暗的愿望,“我自己可以随便找一个唐僧,去西天取经”;故事里的“真唐僧”则是在超我和本我的拉扯中出现的,对应孙悟空的自我,是他在现实中真正要面对的师父。

当然,师徒为人心隐喻这个主题,前人也并非没有看出过这一点,世德堂本《刊西游记序》的作者陈元之就明确地说:“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此后注解《西游记》的儒者乃至道士,无不拿这些话头说事,甚至搞得极其繁琐,把五行、八卦,乃至六十四卦全都对应上了。甚至《西游记》的原文、回目,都似乎忍不住时时跳出来剧透说:“我这里可有寓意啊,你注意到了吗?”

然而,这些剧透还真的未必是今天年轻人想要的。事实上清代的刘一明、陈士斌那些人,就真的按回目里的那些“金木土”作过解释,但并没有太多人买他们的账,因为那些寓意很难用当时的范式讲清楚。反倒是今人利用现代心理学的理论来分析,于文义更契合。

张一南的这本书当然还有许多亮点,比如对《聊斋》的分析,是一流的文本解读功力;又比如通过对李白、李贺仙鬼诗的分析,展现了大唐王朝复杂的政治历史现实,这些更是一南老师的当行本色。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要想了解中国人的神仙、鬼怪乃至更加广阔的想象,这本《中国人的神神鬼鬼》是不能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