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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正愁余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8-17 08:09:00    

●公仲

2025年6月13日,我正当收拾行囊准备回国之际,忽闻愁予兄就在当天病逝了!顿时震惊万分,痛苦无比,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在奔向机场,登上机舱,坐定座位时,我仍呆若木鸡,只觉愁予的诗在耳边回荡:“划落过长空的下坡,我是熄了灯的流星”“待扔掷的生命如雨点,在湖上激起一夜的迷雾/够了,生命如此的,竟短得如此得华美!”“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宁愿是时间的石人。/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这土地我哭着来/将笑着离去。”愁予兄,如今,我只能写点文字以寄托我的哀思和怀念了!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是南宋诗人辛弃疾悲壮沉痛的一首名词。1993年在庐山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期间,我曾当面问过愁予兄,你的名字是否就是谐音这词中的“江晚正愁余”?他含笑地点头默认了。我接着说,那你正好可以会后去一趟赣州郁孤台,亲自感受一番“江晚正愁余”的情景,我可以全程陪同。可他不无后悔地说,来不及了!这次去了西安、长沙、南昌,会后就要赶回耶鲁开学上课了。他还补充了一句:“等下次吧!”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十年,他竟一去不复返,愁余何时了呀!不过,他的确深得辛弃疾的真传,他的诗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放气度,又有“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婉约情怀。那脍炙人口的《错误》,更显示了他古今融合,意境深远,感情浓郁的诗风:“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就是在这年的夏季第一次见到郑愁予。他黝黑透红的圆脸,戴着一副眼镜,身板挺直,精神抖擞,有一种典型燕赵义士的气概,但又待人和蔼可亲,讨人喜爱。他是从海外来到庐山参加我们会议的第一个到会者。我看他好讲话,就安排他住在宾馆别墅群5701号,据说这原是黄伯韬的别墅,但较陈旧,开会吃饭要走一段路,他也没意见。还有一天的空闲时间,他就去了五老峰爬山,我忙叫了一位学生去陪同。那学生回来说,郑教授真有意思,下山后他有些累,要了一个轿子坐。当时一个爱管闲事的游客,见他身材高大却坐轿子,讥讽地说,“一个生命压着两条生命!”他听了,即刻下来,让一位女士坐上去。

8月25日正式开会。郑愁予的讲题别开生面:“为什么诗人要浪迹海外?”他说,“人类不能像一棵树一样,原地不动地度过一生。为了求生存,人类便要驾驭时间,以寻求生存的空间。流浪便是动物寻求空间的本能……浪迹是流浪而留下的痕迹……诗人不得不借浪迹天涯的生活以求创造出生动的作品。”这里,他举出了一个惊人的事例:在《全唐诗》900卷中,有899卷的诗篇都是在异地写的。他这论述,大大打开了我们的视野。这时,突然台下一位高大汉子站了起来,他就是号称“诗魔”的大诗人洛夫。他大声补充说:“流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自主的选择,一种是被动的放逐。前者甜美,后者悲苦。而没有悲剧性,也就没有重量级的文学。”顿时,大会气氛活跃起来,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成为了此次会议的一段难以忘怀的佳话,而这庐山,也就是愁予兄与我友谊的起点了。

悠悠岁月,一晃又是十年。2003年11月7日,我与愁予兄在美国波士顿哈佛大学再次重逢。那次是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张凤为远道而来的我所策划的一次文学讲座,耶鲁大学的郑愁予、苏炜、康正果也应邀专程从纽黑文赶来。晚饭时,愁予兄坐我身边,拿出两本书来,说这是1968年的老诗集,今天带来了新版本,一本送给我,一本送给哈佛燕京图书馆。他还随即就掏出笔来,在给我的那本书上签了名,我受宠若惊,表示十分感谢!

当晚的文学讲座会场,正如《世界日报》报道,“座无虚席,甚至不少人站着听完整场座谈会。”我的讲题是“中国当代小说的现状和问题”,郑愁予则专谈即兴诗的创作,还写了两首即兴技巧的感时诗,抒发了他对酒文化的美感经验和对祖国的无限热爱之情。接着,他以浑厚的嗓音当场朗诵了这两首诗,那诗寓意含蓄,情意醇厚隽永,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座谈会后,我要回国了。我与郑愁予约定在耶鲁见上一面。那天的中午时分,我就直奔他的耶鲁办公室。当时他正与三五个研究生上课谈话,见我来了,便宣布下课。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先带你看看耶鲁,这也是全美三大最古老的大学呀!这里有260座建筑物,时间太紧,只看两个地方,一个礼堂一个图书馆,再吃个便饭,就送你赶路,好吗?他如此坦诚恳切,我也不客气地欣然听从他的安排。我们先在办公楼前大草坪合影留念,再就进入礼堂。这礼堂像个古老的大教堂。我们穿过一条甬道,两边的墙上镌刻着不少人名。他停下脚步,指着这些人名对我说,这些人都是近百年来各个时期牺牲的耶鲁师生……我不禁心头一阵寒凉凛然。进入大厅,顿觉豁然开朗,大厅庄严肃穆,一排排长椅亮锃锃地静躺着。台上有一架大铜管大风琴,那铜管直通屋顶天花板。他告诉我,这是全美大学中最大的铜管风琴,开会奏乐时,铜管声响彻大厅,震撼人心。出了礼堂,要走一段路程才到图书馆。他说,这里的藏书达1500万册,是全美大学的第二名。不过,我只想带你去看看那个善本图书馆,那才是独一无二的!可要爬楼梯呢!我说没问题,但见他已有些累,额头已沁出汗珠,又改口说算了吧。但他见我颇有兴趣,就说“上吧!”然后领头往上爬去。高高的楼梯,长长的路段,只见他气喘吁吁,步履艰难,还笑着安慰我说:“快到了,快到了!”可前面那书房几乎是黑乎乎的一片。他喘着气告诉我,这善本图书是全封闭式保管,低温弱光,不让人随意进出。我从昏暗窗口看去,那一排排书架上,线装书都是有间隔有层次的平摆着。他说要进去需办很繁杂的手续,还要更衣换鞋消毒,我们只能从窗口看看了。我想,真不该让他爬楼,只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餐毕就要登车告别了,我与愁予久久拥抱,恋恋不舍。他说,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可这有期在何方?

从此一别,天各一方。我们虽有电话联系,可都忙于生计,日渐稀少。后来,他退休了,回台湾去了,我们就完全断了联系。这次得知他病逝在美国西部。我真大叫后悔了!我在美有半年之久,要知他也在美国,怎么也得飞去见他啊!岁月蹉跎,时光无情。现在,这时光只能照在我们蹒跚的双脚上,照在我们漫漫长路的前方了。永别了,愁予兄!

(作者系南昌大学教授)